- 取得連結
- X
- 電子郵件
- 其他應用程式
有一天晚上,我在辦公室裡待得比平常更晚。凌晨兩點,整棟樓早已寂靜無聲。我剛完成一份關於組織氣候的數據分析,發現結果正好與我的假設完美吻合。那一刻,我竟不自覺地笑了出來,還忍不住在辦公室裡輕輕跳起舞來。不是為了表現給誰看,只是純粹的、安靜的喜悅,從腦袋一直漾到腳尖。
我一直記得那一瞬間,因為它提醒我:真正的快樂,往往與「被理解」或「被期待」無關,而是源自內在的連結與滿足。
在我的心理學工作中,我接觸了許多自閉神經多樣性的成人。他們與我分享過類似的經驗:在大自然中獨處時感受到平靜,在反覆彈奏一段鋼琴旋律時進入忘我的狀態,或在某個知識主題中鑽研到「時間消失」的那種心流。他們常說,這些時刻,讓人覺得完整而自由。
但有趣的是,社會總容易把這樣的喜悅誤解為「怪異的執著」或「社交退縮的逃避」。這其實是一種深深的錯誤認知。
最近,一項由英國學者Elliot Wassell主導的研究,進一步佐證了這一點。他訪問了八十多位來自自閉社群的成人,絕大多數是女性與非二元性別者——這也是過往研究中相對被忽略的群體。他沒有問他們「哪裡不對勁」,而是詢問:「什麼讓你感到真正的快樂?」
結果非常動人。超過九成的參與者表示,他們積極地喜歡自己自閉的特質,也認為這些特質讓他們體驗到與眾不同的快樂形式。甚至有些人說,他們的快樂正是因為自己是自閉者才有可能體會到的。
這樣的快樂來自哪些地方呢?許多人談到「被吸收」的那種感覺——全神貫注於一件事,讓世界的其他聲音與壓力都逐漸消退。有人說在創作插畫時會進入這種狀態,有人說是在整理收集的車站時刻表,有人則是在長時間觀察動物行為時感到心靈被填滿。那不只是興趣,那是一種深度的連結,像是內在系統與外在世界剛好對上了頻率。
我記得一位個案告訴我,他喜歡每天固定時間走同一條森林小路,每次觀察不同的苔蘚變化與鳥鳴聲。他說:「有人覺得重複是無聊,我卻覺得每次都是全新的發現。這樣的規律讓我安心,也讓我快樂。」
這種快樂也常常與感官經驗有關。並不是每位自閉者都對聲光敏感,有些人反而享受豐富的色彩與旋律。有人會把同一首音樂反覆播放幾個小時,完全沉浸在其中;也有人透過觸覺刺激(像是某種毛毯的觸感)找到安定感與喜悅。這些感官喜好不該被視為「過度」或「奇怪」,因為它們往往是情緒自我調節的一種形式,也是接近快樂的通道。
然而,真正讓這些快樂得以綻放的,並不只是興趣本身,而是環境是否允許這些喜悅存在。在訪談中,多位參與者都提到,一個安靜、沒有壓迫感的空間,比任何社交活動都更能讓他們充電;能夠自在地「搖手」或「來回走動」而不被側目,是一種尊嚴;能與理解自己節奏的朋友一起存在,即使不說話,也是一種深刻的連結。
問題從來不是自閉本身,而是社會對自閉的偏見與誤解。太多時候,這樣的快樂被打斷——因為別人笑你「太執著」、要求你「表現得正常一點」、或者因為環境過於吵雜刺激,不允許你擁有那片寧靜。參與研究的人當中,多數表示他們最深的痛苦,不是來自自己的神經特質,而是來自被誤解、被排斥、或被強迫改變的經驗。
我們真正需要改變的,不是自閉者,而是這個社會的眼光。什麼時候我們才能真正接受:一個人重複聽同一首歌感到快樂,是完全正常的?喜歡研究恐龍、鐵道或某個冷門歷史時期,也是一種美?需要在角落裡輕輕搖晃才能安心,不是「異常」,而是調節?
這些都不是應該被「治療」的症狀,而是應該被理解與支持的個體差異。
在心理學的語言裡,這種觀點被稱為「神經多樣性肯認」(neuro-affirming)。它提醒我們,所謂的「好生活」不該只有一種標準。我們每一個人,都該被允許以自己本真的方式去體驗快樂、追求意義。
如果你身邊有自閉特質的家人、朋友、同事,或許你能做的第一件事,就是學著問他們:「什麼事情讓你覺得最開心?」然後靜靜聽,無需建議,也不加評價。因為當我們真正開始傾聽,也許你會發現,自閉的世界裡,不只是困難,也充滿了光亮。
留言
發佈留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