當「我有病」變成「我就是病」:揭開自我污名與憂鬱症的隱形戰場

 許多患有憂鬱症的人,即使在接受治療的路上,也往往在心中背著一個更沉重的包袱,那就是「自我污名」。這種沉默但持久的痛苦,不僅來自社會對精神疾病的刻板印象,更來自患者內心對自己價值的懷疑與否定。這種自我否定的聲音,就像那句經典恐怖電影台詞:「電話是從屋裡打出來的」——真正摧毀信心的,不是他人,而是自己的腦海。


在臨床心理諮詢的經驗中,我聽過太多這樣的聲音:「我其實是太軟弱了」「如果我更堅強,就不會得憂鬱症」「我這樣根本不值得別人幫助」這些話,不是別人說的,是病人自己對自己說的。而這種內化的羞恥與自責,恰恰是憂鬱症最難纏的部分。它不像焦慮那樣強烈搶眼,也不如躁症那樣外顯,但它卻像慢性毒素,一點一滴侵蝕著人的自我價值與希望。

我曾經輔導一位年輕女性,她的憂鬱症狀看似不算嚴重,日常功能也尚可維持,但她總說自己「不配去看心理師」,因為她覺得自己的煩惱根本「不值得被幫助」。她曾被父母教導要堅強獨立,把脆弱視為失敗的象徵。即使她已經知道憂鬱症是疾病,也接受了這個診斷,卻依然無法從內心真正原諒自己。「我不是生病,我就是個失敗的人」她這樣形容自己。這種自我污名的語言,對精神健康的破壞,比任何社會標籤都來得深刻。

其實,「自我污名」這個概念並不新,在精神醫學領域中已經被廣泛探討,尤其在思覺失調症、雙相情感障礙等高度污名化的疾病上有大量研究。然而,憂鬱症雖然常見,卻鮮少被深入探討其中的自我羞辱機制。這也許是因為憂鬱症不像其他精神疾病那樣外顯,或許是因為它在社會語境中被過度「正常化」,以至於人們對其潛在的心理內耗視而不見。有人甚至會說:「誰沒有一點憂鬱?」這種語言看似包容,其實正是忽略自我污名傷害的溫柔陷阱。

而最近一項橫跨三十四國的大型研究,正試圖補上這塊空白。這項由Lasalvia等人主導、刊登於《情感障礙期刊》的研究,針對憂鬱症患者中的自我污名與自我賦能(empowerment)進行了深入探討。研究團隊使用了三項國際公認的心理測量工具,包括波士頓大學賦能量表、自尊量表與內化污名量表,總共訪談了來自全球超過千位的臨床憂鬱症患者。這樣的研究視角,不僅打破了地理與文化的藩籬,更將憂鬱症的內在經驗放回一個更廣闊的社會心理結構中去理解。

自我賦能,是這項研究特別關注的核心指標。在心理治療領域,自我賦能往往與治療動機、自我效能感、生活掌控感等密切相關。而對憂鬱症患者而言,這些能力恰恰是最容易被剝奪的。當一個人長期處在羞愧、無望與無價值感的情緒中,要重新建立對自己生活的信心,幾乎像是試圖用雙手挖掘一口被泥土掩埋的井。

我曾經遇過一位患有重度憂鬱症的年輕男孩,他從小被家人灌輸「男人不能哭」「要堅強不要示弱」的觀念。當他在大學時因為壓力崩潰,甚至有過自殺意圖,他卻選擇不求助,只因他認為「求助是丟臉的,是軟弱的表現」。當他終於踏進諮商室,他的第一句話不是「我需要幫忙」,而是「我是不是太沒用了」。這樣的語言不僅透露了自我污名的力量,也反映了文化如何透過性別與情緒規範,深深地形塑了人們對精神健康的看法。

研究也指出,自我污名與所在國的「人類發展指數」(HDI)有一定程度的相關。某些社會安全、教育資源與生活品質較高的國家,其受訪者在自我賦能指標上也表現較佳。這並不意味著富有國家就沒問題,而是顯示出制度性支持、文化認知與醫療可近性對心理健康具有重要影響。換句話說,個人的心理困境往往不只是個人問題,而是整個社會脈絡下的產物。

那麼,在現實中,我們該如何面對自我污名所帶來的傷害呢?或許答案並不在某種絕對的治療技術,而是在於改變對自己的語言方式。我有一位患者,透過長時間的認知行為治療,學會改寫他對自己的敘述。他原本常說:「我總是搞砸」「我讓大家失望」,後來他開始學會說:「我今天不太好,但我還在努力」「我不完美,但我值得被愛」。這些句子看似簡單,卻是對抗自我污名最有力的武器。從語言開始,我們一點一滴地重新建立自我價值,這就是治癒的過程。


我們身處的社會仍然充滿了對精神疾病的誤解與標籤,但真正令人心碎的,往往不是外在的偏見,而是我們將這些偏見吞進心裡,然後用它們去懲罰自己。在與憂鬱症對抗的路上,療癒不僅來自抗鬱劑或心理師的專業,更來自我們能不能對自己說一句:「你已經做得很好了」。🌱

或許下一次當我們面對鏡中的自己,能少一點指責,多一點溫柔,就已經是在改寫自我污名的開始。💙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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